父亲的群众演员生涯(普通人)

梁晓声

         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六年,父亲栖居北京的两年,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。在北影院内,甚至范围缩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内,这是司空见惯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,毫无疑问的,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。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,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。总体银白,须梢金黄。谁见了都对我说:“梁晓声,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!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,在《泥人常传奇》剧组。导演是李文化。副导演先找了父亲。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。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,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。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,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。父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。他一生不喜欢那种滥竽充数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替父亲拒绝了。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两元。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,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李文化亲自来找我——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,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放心,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,要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?”——他这么保证。

        无奈,我只好违心同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从此,父亲便开始了他的“演员生涯”——更准确地说,是“群众演员生涯”——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“角色”。说那也算“角色”,是太夸大其词了。不同的服装,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、老乞丐、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不久,便常有人对我说:“哎呀晓声,你父亲真好,演戏认真极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。但那也算“演戏”吗?

        我每每一笑置之。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,内心里总是高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次,我从办公室回家,经过北影一条街——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,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。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,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时已中午。我走到父亲跟前,说:“爸爸,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?回家吃饭!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说:“不行,我不能离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问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回答:“我们导演说了——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,可以打发走了,但这位老人不能走,我还用得着他!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的语调中,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坐得很特别,那是一种正襟危坐。他身上的演员服,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。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,而将长袍的前摆,卷起来放在膝上。他不倚墙,也不靠什么。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,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。分明地,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不肯离开,我只好去问导演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,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中国之电影电视剧,群众演员的问题,对任何一位导演,都是很沮丧的事。往往需要十个群众演员,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,真开拍了,剩下一半就算不错。有些群众演员,钱一到手,人也便脚底板抹油——溜了。群众演员,在这一点上,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“群众”,些个中国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。

         我细思忖,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,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记得有天晚上,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。父亲擀皮儿。忽然父亲喟叹一声,喃喃地说:“唉,人啊,活着活着,就老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一句话,使我、妻、母亲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说:“人,谁没老的时候,老了就老了呗!”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说:“你不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妻煮饺子时,小声对我说:“爸今天是怎么了?你问问他,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吃过晚饭,我和父亲一同去办公室休息。睡前,我试探地问:“爸,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父亲说:“高兴啊,有什么不高兴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那怎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,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笑了,说:“昨天,我们导演指示——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!连台词都让我说了,那不真算是演员了吗?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?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我恍然大悟——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。

         我就说:“爸,我的话,也许你又不爱听。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!反正到时候,不会让你自己配音,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:“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,那电影,能拍好吗?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!一句台词,光是说说的事吗?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,不就成了嘴里说阴,脸上作晴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的一番话,倒使我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    惭愧的是,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,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,究竟是哪个厂拍的,片名是什么,至今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得出片名的,仅仅三部电影——《泥人常传奇》《四世同堂》《白龙剑》。

        前几天,电视里重播电影《白龙剑》,妻忽指着屏幕说:“梁爽你看你爷爷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正在看书,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,投向屏幕——哪里有父亲的影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我急问:“在哪儿在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妻说:“走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是啊,父亲所“演”,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,走得时间最长的,也不过就十几秒钟。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——与父亲“合作”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在我写这篇文字时,又有人打来电话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梁晓声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!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我父亲已经去世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去世了?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歉意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之中国人,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,实在不是太多了。如今之中国人,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些事,在我,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,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一生认真做人,认真做事,连当群众演员,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。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当群众演员是分不开的。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,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,肯定是他的一份愉悦。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,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。这样解释,是完全解释得通的。但是我——他的儿子,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,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!

        我想——“认真”二字,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,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,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,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,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。建筑师们,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——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。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,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?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,日复一日、月复一月、年复一年地,十几年、几十年地,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。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。他们虽然明知,他们所参与的,不过一砖一瓦之劳,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,促成别人的广厦之功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!

        愿我们的生活中,对他人之事的认真,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,发扬光大起来吧!

         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。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,或者说,父亲是一个“本色”的群众演员。

        以我的父亲为镜,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——在生活这大舞台上,我也是演员吗?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?就表演艺术而言,我崇敬性格演员。就现实中人而言,恰恰相反,我崇敬每一个“本色”的人,而十分警惕“性格演员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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