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爱喂养的梦

夏京收

       他出生的那个年头,村前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全都成了“和尚”——树叶早被饥饿的人们苦涩地咽在了肚子里。

  或许是因为缺乏营养,和他同龄的孩子都满地跑了,他还不能站起来走路。又过了几年,他终于离开了母亲搀扶他的那双手,但也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在田野上撒欢儿似的奔跑——他的右腿是跛的。

  贫穷的屋檐下,从有记忆开始,他觉得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。他七岁那年,十三岁的大哥已能在地里轻松地推起装满地瓜的独轮车,十一岁的二哥也能担起两箩筐粪,他却面黄肌瘦。食物匮乏的饭桌上,偶尔出现令他馋涎欲滴的面食时,幼小的他却从未敢伸过手,虽然母亲一再地递给他。他盼望有一天,父亲能像对待两位哥哥那样亲手递给自己一个馍,但父亲的大手却永远只伸向两个哥哥。

 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一连几天雪下个不停,铺天盖地。他家院子里最贵重的“财产”——那只大黑羊却立在皑皑白雪里“咩咩”地叫着,痛苦地生产了。

  大黑羊一连生下了三只小羊羔,其中有一只是畸形的——有一条腿没有蹄。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,满头大汗的父亲提起腿部畸形的小羊羔,淡淡地对母亲说:“扔掉吧,成不了才的。况且,留下来恐怕老羊的奶水也不够!”

  穿着哥哥们传下来的宽大的破棉袄的他,一直瑟缩在父亲的身后。听到父亲说要扔掉小羊,他急忙跑到父亲的面前,苦苦哀求着说:“少蹄的小羊也会长大的,再说,它也不一定会长得比那两只瘦呀!”那天,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粗暴地大吼大叫,而是沉默了许久,最终将小羊留了下来。

  晚上,“丰盛”的饭桌上,炖好的大黑羊生产后留下的胎盘,父亲破例递给了他最多的一碗。

  以后的日子里,饭刚吃了一半儿的他,常常揣上一块煎饼或者菜饼之类的饭食就去打草,他说在路上吃;深更半夜里,他常以去院子里解手为借口,披着破棉袄为那只跛脚的小羊偷偷加夜餐——淡淡的月光下,他像喂孩子似的将白天从自己口中省下来的饭食,一口一口地嚼碎,细心地喂给跛脚的小羊。

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几只小羊渐渐地长大了。正如他所说过的,那只腿部畸形的小羊果然不比其他两只瘦,整天活蹦乱跳的。此时,他发现父亲也格外疼起了那只小羊。有一次,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抚摸着小羊笑着说:“这家伙,没想到比那两只长得还大了,还是个母羔儿,往后不愁下不上几窝羊羔。”一旁的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。

      第二年的春天,在家人和村民意外的目光里,父亲做出了一个“惊人之举”:将家里的四只羊一并牵到集上去卖。他躲在一边偷偷地流泪了,那只跛脚羊身上有他用心裹着的多少梦啊!

  但令他和母亲都没想到的是,父亲只卖掉了其他三只羊,他将那只跛脚的羊又牵回了家。

  “这只羊人家‘南集羊肉馆’不要”,父亲说。母亲喃喃不解,卖给宰羊的又不是卖给养羊的,人家怎么会不要呢?

      更令他们预料不到的事还在后头,一段时间后,父亲用卖了那三只羊的钱把他送进了“东庄小学”。一直以来,包括他在内的村里人早就认为,这个家里有上学资格的是他二哥,因为二哥能干,人又机灵。

       父亲的这一举动令村里人大惑不解,也令他感到“震惊” ……

  时光荏苒,十年寒窗后,他听从了父亲的建议,走进了市里一所普通的医校。这是父亲对他学业上的唯一一次过问。

  后来,他所在的城市里便多了一个有名的医生,这个医生的右腿是跛的。

  再后来,他成了国内一所知名医学院的院长,他的医学论文多次在医学界引起轰动……这年中秋,他特地从省城赶回乡下老家,与年迈的父亲团聚。

  那夜,皓月当空,红酒与月饼香飘四溢的酒桌上,他与满头银发的父亲对饮着,院子里,淡淡的月光下,忽然跑进来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羊,是当年那只跛脚羊的后代,那只跛脚羊早已去世多年。他曾听母亲悄悄地说过,当时面对那只死去的老羊,父亲的眼圈红红的。

  面对这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羊,他饮了满满一口酒,对父亲说:“爹,你知道当年那只跛脚羊为什么会比其他两只肥吗?”

  父亲淡淡地一笑,说:“还不是当年你常常半夜出去为它偷偷加了口粮。”

  他一下子愕然了,他以为多年来这一直是他一个人心中的秘密啊!

  父亲用手摸了摸嘴,接着说:“当年半夜起来解手,月光下,知道了你小子给那只跛脚羊开起了小灶;那年在集上怕卖掉它伤了你的心,所以就又把它牵回了家;你升学时,觉得你做事心细,暗地里又有股犟劲,当年对那只羊都那么好,何况对人呢?就建议你从了医。”

  泪,唰的一下淹了他的面庞。他突然明白,多少年来,原来自己竟是父亲心中一直用爱喂养着的一个梦啊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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